这篇杂文,今天翻出来,因为突然又想到故友,过去每每与他或者其他人讨论一些问题,像这篇文字中的“盐”,就很有趣。作为怀念,我写了《此“盐”不是彼盐》——
有一天,只是想读点短小的东西,随意翻开《容斋随笔》(宋.洪迈),看到题曰:“昔昔盐”的文字。说唐诗有“媚赖吴娘唱是盐”、“更奏新声刮骨盐”。显然,这里的“唱是盐”的“盐”,绝不是日常不可或缺的食盐之盐。此盐不是彼盐也。
忽然记起亡友席臻贯曾对“盐”作过考证,于是找出他的遗著《古丝路音乐暨敦煌舞谱研究》,这部论文集果然有《盐曲小考》。开首即列举唐代关于“盐”的诗句,如:
青箬裹盐归峒客(柳宗元)
小儿贩盐卤(元稹)
再一例就是前面提到的“媚赖吴娘唱是盐”,席君指出前面两句的“盐”系食盐;后面的“盐”属“曲”的别名。他认为这个“盐”古读“艳”,“楚歌曰艳”,但“盐”应该是“大曲”之“艳”,可以“在曲前部,也可在乐曲中间。”
二者虽则都叫盐,一为物质;一为精神。吃盐与唱盐,不啻天壤之别。再看洪迈批评有人将“黄帝盐”误传为“皇帝炎”,后来又有人以讹传讹地写进当时的《长沙志》。我想有人今天以此大做文章,会不会弄一条炎帝制盐的特大新闻?
由此,笔者不禁联想到与席臻贯不幸辞世相关的事情。1994年第四届中国艺术节在甘肃兰州举行,首场演出是甘肃敦煌艺术剧院第一次搬上舞台的《敦煌古乐》,这台节目,是席臻贯在担任该院院长的一年多时间里,根据他对敦煌遗书中号称“天书”的唐乐古谱解读的成果而组织谱曲编舞的。当时,引起社会巨大的轰动。8月19日公演,却是席君身患癌症生命垂危之时,他以惊人的毅力顶住死神之约,由多名医护人员陪同,吊着输液瓶子,在兰州黄河剧院坚持看了这台被新闻界称之为“千古绝响”的演出。不久,也就是10月6日凌晨,席君撒手而去,对于他的英年早逝人们无不感慨不已。我送去挽联—
寂寞追求兮魂断敦煌
古声重现兮大地流芳
几天后(10.10),我到华林山殡仪馆向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作最后的告别。
倘有人考证席君那天的葬礼以及他艰苦解读“天书”的研究与他的日常生活,我以为“此盐”并不久远,甚至可以说就在眼前,他真正是“音容宛在”。更何况他的夫人健在、朋友同事也都“人还在,心不死”,必定有可能对“此盐”细说究里,当不至出现后来变成“那个盐”的失误。
1997年春节后某日,席夫人从上海来电话说,她读了一位作家的长篇报告文学中有关席臻贯的内容,心里很不自在,每每遇到在上海的亲友、同事问起那篇作品中说的一些事,总令她尴尬。原因是作家为了宣传她丈夫,结果用了不少过头的话语。例如夸张地描写:“我国著名的音乐家,竟然家徒四壁!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没有音响,甚至连一台电风扇也没有,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刺目地摆在破旧的桌子上。”形容中央电视台《中华魂》摄制组的同志在席先生去世十多天后到他家,都“恍若走进了边远山区的贫困户”,只有藏书是“富有的”,文中用席夫人的话证实:“为了购置这些书籍,他们家多年来几乎顿顿清水面片子,大人小孩一律精瘦。老席抽烟和贫下中农一个档次。带嘴儿的大中华是什么味道他到死也不知道。”
我当时恰恰拜读了这篇大作,读后实在感慨系之。席君与我相认二十多年,他家我也经常去。席君活着时应该是同龄人当中最懂“人间烟火”的人,颇知生活情趣。随着舞剧《丝路花雨》一次次出境出国演出,同当时歌舞团所有人一样,他也一一给家里添置了那时堪称时髦、令人羡慕的家电“洋”玩艺。平日,他擅长烹饪,做得一手好菜,我亦多次被邀三杯两盏品尝他做的海鲜。只是,为了“十年面壁图破壁”,他的心血倾注于对“天书”的破译之中,对于日常生活越来越力求简单,不再注意物质享受。我以为,纪实文学为传主传神,必须尊重事实,即使是生活细节也不该杜撰或对现象主观臆断进行推测,否则,顾此失彼,“此盐”无意间当成“彼盐”。
正因为如此,我尤其替那篇报告文学中关于追悼会的所谓纪实的失实感到遗憾。文中称那天“华林山公墓人山人海”,“在追悼会进行时,万里无云的兰州上空突然乌云滚滚,雷声大作,霎时间瓢泼般地下起雨来。”更神奇的是作者还让“倾盆大雨连着下来三天三夜”,因此,画龙点睛地说:“这是老天爷为杰出的乐魂流泪。”这样的描写当然动人心魄。有位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对此十分推崇:“作者不无浪漫地写道:‘席臻贯追悼会的那天,大雨三天不止。那飒飒雨声,分明是敦煌古乐的旋律,那热乎乎的雨珠,莫非是音乐家洒向大地的泪水?’慷慨悲壮,宁有是乎?”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尽管也真心希望出现如作者所形容的悲壮场面。可是那天“向遗体告别”,统共不过百余人,之所以到场的人如此少?是因为之前有关部门已经在敦煌艺术剧院开了追悼会(按规定“告别”时并不举行追悼会,所以席的单位在内部进行了这项活动)。“戏不够,雷雨凑”,但偏偏不但那一天就是事后的三天三夜都不曾“雷声大作”、“倾盆大雨”。我这么说,是不是小题大做?!难道作家没有善意地、真诚地为英年早逝的“乐神”致哀?席夫人在电话上亦对这位并不相识的作家表示感谢。可细细想来,莫非那一日没有“天人感应”、“人山人海”、“瓢泼大雨”,以十年心血解读“敦煌古乐”的席臻贯其精神与业绩便因此黯然失色?!用所谓艺术想象重构场景及生活细节,就真地可以为传主传其神么?
由是,我陡地生了不少疑惑,既然眼皮底下,自己还是耳闻目睹,作家所写的人和事距离其发生的时间不过一二年,怎么一些事就恍恍惚惚“不识庐山真面目”了呢?那么,古人的笔记、史书能够真正地记载“此盐”就是“此盐”而非“彼盐”吗?今天以真人真事为对象的报告文学、回忆录之类,其间会不会有种种“盐”非“盐”的事?
重睹故友的《“盐”曲小考》,不料引出这样一些话。如今,席君去世已经27年了,我深知在学术上作风严谨求实的他,若地下有知,断断不会因被颂扬时的溢美之虚语而感到欣慰。我清楚,如果有一天,别的人在敦煌古乐这“天书”方面又有新的突破或者另辟蹊径有了新的发现,席君一定会在天堂发出由衷的笑声。
往事如烟,一切转瞬即为历史长河湮没,我想,活着的人极力做的应该是:此“盐”不是那个盐,尽可能地不要错将“盐”曲当食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