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0日,在郑州地铁沙口路站附近的广场上,市民为暴雨中的遇难者献上菊花。本报记者 王伟伟 摄
7月25日,郑州的一条马路上,消防队员正在进行清淤作业。本报记者 王伟伟 摄
8月22日,为应对即将到来的降雨,郑州市民将车辆临时停放在立交桥上。新华社记者 郝源 摄
8月22日,工作人员在郑州市金水路下穿京广铁路涵洞附近执勤。新华社记者 张浩然 摄
郑州又下雨了,在“7·20”特大暴雨灾害发生一个月之后。
8月22日至23日,郑州出现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截止到23日6时,该市最大降水量出现在中牟县韩寺,为140.9毫米;降雨量超过100毫米的站点有22个,50-99.9毫米的站点有97个。
这样的降水数据,在汛期之中并没有太多特别,不过郑州却为此做了几近万全的准备。自8月18日起,当地气象部门接连发布暴雨预警,消防指战员提前驻勤,市内8个隧道口加装断行设施,小区备足沙袋,私家车停满高架桥……
社交媒体上,“河南再遇强降水”的话题也早早被挂在了各个热搜榜上。
此轮降雨前,郑州市委、市政府正好发出了近段时间来给郑州人的第6封家书。在那封名为《每一个你,都是这座城市的英雄!》的信件里写道:这个7月和8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极端特大暴雨、一波新冠肺炎疫情的重卷突袭,让繁华的郑州突然停摆,让1260万郑州人民陷入艰难。
艰难,是一种极少只持续片刻的状态。根据郑州市公布的信息,“7·20”特大暴雨灾害中,全市受灾人口188.49万人,直接经济损失532亿元。不过,对许多郑州人来说,这两个定格的数据,远远不是结尾。
洪水退去之后,他们与艰难的抗争才刚刚开始。
水泡的痕迹,到处都是
再次遭遇强降雨,和周围早早四处寻找高处停车的邻居相比,家住郑州市金水区的侯真少了一件要操心的事。他的车,现在还在4S店的库房里等待维修。
7月20日,侯真下班后冒雨开车回家,越开越觉得路面上的水位在慢慢升高。行至离家不远的东风路时,积水已超过1米,前方堵满了“趴窝”的车辆,侯真的SUV再难往前挪动一步。最后,他只能下车“半走半游”地回了家。
雨停之后,侯真第一时间联系4S店将进水的汽车拖走维修。随后,他陷入了漫长的等待,“一开始店里说10天能修好,后来期限一改再改,最新的回复已经变成了‘说不准’”。侯真听说,这家4S店临时租下了两个库房,里面停放着超过500辆因水受损的车辆,“修不过来”。
来自河南省汽车行业商会的数据显示,“7·20”特大暴雨灾害中,郑州全市受损机动车约有40万辆,超过了保有总量的8%,也就是说,这座城市里大约每12辆机动车中就有1辆受损。此外,根据河南当地媒体报道,在郑州已挂牌的360多万辆电动自行车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在暴雨中受损。
“泡水”的不止汽车和电动自行车。一直到8月中旬,郑州大师酒文化体验馆经理张国朝的主要工作,就是带领员工对位于中牟县亨泽物流园内的仓库进行清扫、整理和消毒。
7月21日,持续的强降雨让物流园附近的贾鲁河水位暴涨,河水漫进园区库房,上百家酒商囤积在那里的货物大多遭了殃。张国朝在园区的存酒有两万多箱,由于仓库不在地势低洼处,货物码垛又比较整齐,仅有部分酒水外箱和包装被浸湿。“可也会赔不少。”张国朝说,仓库里有4000箱他费心收来的老酒,这些酒卖的就是品相,“现在包装湿了、破了,价格就高不起来了”。
更让张国朝忧心的是,一场特大暴雨让不少企业蒙受巨大损失,一段时期内市场购买力会减弱,酒类作为非必需品,销量必然下滑。“更别提洪水刚退去,新冠肺炎疫情又卷土重来了。”
7月30日,郑州市二七区在对重点人群展开例行排查时,发现1例新冠肺炎无症状感染者。得知这一消息时,影院经理杨震正鼓足劲想冲击暑期档下半场的业绩。
暴雨那个夜晚,杨震供职的花园路丹尼斯商场东方嘉禾影城为上千名被迫流落街头的人提供了一处避难所。后来,杨震和影城在网上走红,再后来,好几个有相同举动的电影院也被“曝光”。
人们所不知道的是,由于多数电影院位于建筑物顶层,暴雨同样对它们造成了不可忽视的破坏。据杨震所知,有一家影院5个放映厅天花板漏水,光是银幕维修就要花几百万元。
不过那时候,影院经理们都还心怀期待,无论是苦难后寻求心理安抚,还是慕名来“避难所”打卡,人们都需要电影院。7月23日,东方嘉禾影城整修完毕重新开业,随后一周,杨震明显感觉影院客流量多了不少。
然而好景不长。7月31日,杨震接到因疫情影响影院需暂停营业的通知。那一刻,他感觉去年初的一幕又重演了。
3天后,杨震召集员工开会,宣布放假。“对我们来说,暑期档就此结束了。”
拖车、定损、测核酸
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现,让还没从暴雨中恢复过来的郑州进一步放慢了运转的速度。但是,有一个行业却是例外。
“忙得衣服上都有馊味了。”王晓言是一家知名汽车企业郑州4S店的定损员,这一个月里,他没休息过一天,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最多的时候,一天接了超过200个涉水车报案电话,“不是在定损,就是在去定损的路上”。
河南省政府新闻办披露的数据显示,截至8月10日,该省保险业共接到理赔报案50.14万件,初步估损114.49亿元。其中,因暴雨灾害车险报案23.81万件,估损金额63.9亿元。
刚开始,怎么把车拖出来是最大的问题。积水退得慢,不少车又是在地势低洼处熄的火,工作人员必须带着绳索趟进及腰深的水里将车辆与拖车连在一起。王晓言在一旁看着,心里直打鼓:稍有不慎,就可能发生次生事故。
等到越来越多的汽车被送到4S店,王晓言发现,自己从业以来一直遵照的定损流程根本没法用——那样一天最多只能完成3台车的定损工作。后来,店里出了个临时的“打包定损法”,“以车辆被水泡的高度为依据,粗略估算受损程度,再按照行业标准和车辆价格算出赔偿金额”。
就算这样,暴雨发生一个月后,王晓言所属的4S店的仓库里,还有一半的涉水车在等待评估受损情况。而这段时间,店里员工除了本职工作外,都自愿承担起了一项新任务:遇到天晴的日子,要把涉水车的座椅拆下来晾晒,将车门打开通风,防止泡水区域发霉长毛。“举手之劳,就能帮车主免去可能的损失。”王晓言说。
和王晓言一样忙碌的,还有家住金水区杜岭街115号院的80岁老人刘桂兰。115号院紧邻有确诊病例的封控区域,刘桂兰从7月底开始在院子门口的卡点当志愿者,无论是谁,想过她这一关进院回家,戴口罩、测体温、出示健康码等步骤,一个都不能少。
早在2020年初的疫情阻击战中,刘桂兰就因为和儿媳陈瑞凤一起“驻守社区防控大门100天”被左邻右舍所称道。7月那轮暴雨后,住在一楼的刘桂兰家里许多家具、电器都泡了水,可无论是此前社区防汛还是最近再次抗疫,老太太都执意要出一份力。
不仅如此,这一次除了儿媳妇,刘桂兰正在上大学的孙子于炜濠也成了她的帮手,一年前的婆媳联手,如今“进化”成了祖孙三代一齐出击。
刘桂兰说,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自己多做一点事,郑州重回正轨的速度就会快一些。
这也是千万郑州人共同的想法。8月15日,该市启动了又一轮全员核酸检测。“排队要隔1米,检测时要张嘴大声说‘啊’。” 在城北路与凌云路交叉口的一个检测点,一位小朋友脆生生背出的核酸检测要领,把大家都逗乐了。
截止到8月中旬,郑州封控区域已进行了6轮核酸检测,其他区域则结束了第4轮检测。由于市民高度配合,再加上人们对流程逐渐熟悉,每一轮核酸检测的时间都在缩短。于炜濠说,“你今天捅了没?”已经成了不少人见面时的问候语。
“我是去帮忙的,
郑州却给了我更多感动”
8月14日是农历七夕,正巧是个星期六。34岁的宗楠提前订了鲜花摆在家里,又亲自下厨房炒了好几个菜。一阵忙活后,他和妻子李芸蕾坐在餐桌前,郑重地碰了杯。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有了泪光。“差一点,我们就过不上这个七夕了。”
7月20日下午6点多,先到家的宗楠接到李芸蕾的电话,说她被困在了地铁五号线上。“氧气越来越少”“快撑不住了”……眼见妻子发来的信息越来越不妙,宗楠决定冒雨出门,“我得去救她”。
城市交通已经瘫痪,宗楠只能全程步行。“一边走一边哭,还要不断给电话里的妻子打气。”晚上8点20分左右,他到达了地铁沙口路站。
当时,部分救援力量已到达地铁隧道,宗楠越靠近负二层的站台,迎面而来刚脱困的人就越多。有人还能自行缓慢行走,有人要靠两人搀扶,还有人则需要或背或抬才能离开车厢。
宗楠快走到车头位置时,一位已失去意识的乘客刚好被救援人员“传送”到了他面前。见后续无人接手,宗楠上前背起伤者就往外走。“我必须救人,因为只要别人跟我一样,我妻子就有机会获救。”事后,宗楠这样解释自己的心理活动。
背着伤者走了没多久,宗楠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转身一看,浑身湿透的李芸蕾就站在不远处。那一刻,两人也是四目相对,却都说不出话来。
七夕节前两天,结束隔离的余涛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位于安徽合肥的一家理发店。“好多老客户都急着要来剪头发。”
20多天前,余涛就是爽了一位老顾客的约从合肥“消失”的。约好下午3点理发,到点却发现店门紧锁,吃了闭门羹的客人本来很不高兴,直到无意中翻看微信朋友圈,“余涛去郑州救援了!”
作为合肥当地蓝天救援队的一员,余涛只是全国成千上万名在洪灾中支援河南的志愿者之一。洪水退去后,他们也悄无声息地撤离,重新成为一名普通的发型师、操作员、个体小老板。
不过,也有人从此与河南有了断不开的关系。
灾害发生后,广东的汽车维修师叶军港前往郑州免费修车多日。在他返程途中,郑州发布了疫情通报。抵达广州后,叶军港主动报告并接受隔离,不料,少数网友却以“带毒”回粤为由对他进行谩骂。无端的指责让叶军港很受伤,在录制澄清视频时,他一度声音哽咽。
哽咽声传回郑州,刺痛了郑州人的心。8月3日,郑州市民张清为叶军港的隔离费用发起募捐并得到积极响应。3个小时内有170人共捐出了20050元。当天晚上,张清就把这笔钱交给了叶军港。但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叶军港又转手将钱捐给了郑州慈善总会。“本来我是去郑州帮忙的,最后郑州却给了我更多支援与感动。”
经过多方协商,郑州慈善总会决定将这笔善款购买成维修车辆的工具和设备,分发给洪灾后参与车辆救援的40名志愿者。
叶军港说,疫情之后,他还要再去郑州,“喝一碗胡辣汤,吃一碗烩面”。
有人顿顿“光盘”,有人报名学游泳
在郑州生活了21年,餐厅厨师王磊没想到,这个夏天,“有水有电有吃有喝”成了他生活幸福的标准。
7月20日下午,由于餐馆食材所剩不多,与经理商量后,厨师长带着王磊和另一位同事冒雨去了附近的农贸市场。事后王磊回忆,当时自己的手机上已收到了好几条暴雨预警短信,可那时候,他和周围人的想法一样:在北方,雨再大又能大到哪儿去呢?“我们去采购,就是想着第二天雨停后还要正常营业。”
然而,当3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出农贸市场时,路面的积水已漫过了王磊的大腿。眼见大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厨师长示意大家将食材扛在背上,趟水往餐厅方向前行。
水流很急,每往前挪一步都要花不少的力气,还要时刻注意水下情况以防摔倒。走到一段地势低洼处,3个大男人都有些力竭,最后是在几位路过的消防员的帮助下,才没有出现意外。王磊说,在那段路上,他这辈子第一次因为下雨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当天晚上,这些扛回来的食材让餐厅员工吃上了热乎饭。不过,当一位同事像平常一样准备把剩菜剩饭倒进垃圾桶时,一旁的厨师长厉声制止了他,“这是我们冒死买来的,别浪费!”
这一嗓子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同样经历了暴雨冲刷的王磊明白,这个时候,每一克食物都有千斤重。而正是靠着这批食材,王磊和同事们在餐厅熬过了此后3天没电没信号的日子。
自那以后,王磊时不时都会想起厨师长的那声大吼,多年来见惯了食物浪费的他,现在也养成了“光盘”的习惯。“上一顿省下的,下一顿也许就能救命。”
一场突破极值的特大暴雨,给郑州人留下的“后遗症”各不相同。33岁的地产公司销售员沈星宇在暴雨中走了10个小时才回到家。这期间,他因手机被水泡坏与家人失联,好几次被困在深水处或水流湍急处,险象环生。
雨停后,被家人称为“工作狂”的沈星宇请了几天假,每天到社区帮忙搬运物资和清理淤泥。有空的时候,他把不同级别的暴雨预警、不同类型的降雨研究了个遍,在朋友圈里转发了数十篇遇灾自救的科普文章。
此外,不会游泳的沈星宇还给自己报了个游泳班。他说,这既是为了健康,更是为了生存。结果,在班里他遇到了不少跟自己有相同想法的“同学”。
8月19日,施念从网上看到了郑州地铁5号线开始空载运行的新闻。这条地铁线路,是她日常通勤的最佳选择。7月20日,如果不是晚到了几分钟,她就会坐上那趟最终导致14人遇难的列车。
地铁停运、公交车要绕行且又有聚集风险,最近一个月,施念上下班都很不方便。在她周围,有人开始用步行或跑步代替公共交通工具,也有人专门为通勤买了价格不菲的自行车。如今,地铁恢复运行的时间近了,施念却很难说清自己复杂的心情,“也许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再走进地铁站”。
等雨来,等天晴
8月18日,河南气象部门发布了首个阵雨、强对流天气和局部地区的暴雨预警。从那时起,郑州进入了长达5天的“全城戒备”状态。
人们的手机上不断收到提醒短信,有的小区早早准备好了抽水泵和电机,许多地下车库火速安装了防洪挡板。上一轮暴雨时,金水区海滩街沿线老旧楼房受损严重,这一次,雨还没下,居民和商户就已接到了提前撤离的通知。
8月21日12时,郑州启动防汛Ⅱ级应急响应,要求各地及时采取停工、停业、停学、停运等措施,关闭地下空间、桥涵、隧道、下凹式立交,并派专人值守。有的单位干脆给值班人员配备了移动、联通、电信网络的手机各一部,最大限度防止因信号中断造成损失。
“7·20”特大暴雨灾害改变了郑州人对“下雨”二字的认识,也改变了他们看待这座城市的眼光。
“郑州地处平原,自然泄洪能力有限,为什么此前没有就此制定应急预案?”当这个问题出现在王磊脑海中时,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暴雨之前,我从没觉得这是我应该关心的问题”。
在社交平台、郑州各政务网站上,也有越来越多的网友抛出类似拷问城市“里子”的问题:为什么暴雨导致全市近200处路面塌陷,为什么几年前才升级的地下管网几乎没有发挥作用,为什么号称有“智慧大脑”的京广路隧道会淹没几百辆车……
“全面提升城市应对洪涝灾害的能力刻不容缓。”在前不久郑州召开的灾后重建工作会上,城市各处基础设施的修复、加固和改造成了被反复强调的重点。事实上,有统计数据显示,近年来我国有超过6成的大中型城市发生过严重的城市内涝;在世界范围内,极端天气导致的城市内涝也是新兴发展中国家城市化过程中常常遇到的难题。
当经济体量不断扩大,人均收入不断提升,城市最基础的遮风避雨功能却显得愈发不牢靠。需要对此进行反思和改进的,不止郑州。
8月22日上午起,郑州迎来了“久等”的强降雨。一起到来的,还有全市连续9天无新增病例的好消息。
看着窗外的雨,杨震又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想起那以后好几天,总有人在线上买了票却不来看电影。他知道,那是人们在向影院表示感谢。杨震觉得,现在这些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在等着生活恢复正常、影院重新开放的那一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宗楠、李芸蕾为化名)
本报记者 余嘉熙 本报通讯员 董君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