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七月四日,有幸与群艺馆摄影家陈之涛、《陇苗》月刊同事黄金钰和司机小刘去临潭、康乐交界的莲花山一带,据说那里开始恢复一年一度的花儿会,我们算是一次采风吧。
兰州一百二十里到康乐,途中被油画般金黄色油菜地景象震撼,摄影家老陈不愿走,我们也兴奋极了。雨后麦田更显绿浓,恰有一人从远处移动,披着红色雨衣,隐约传来他的吆喝声,散开的牛、羊沉重地在绿浪中窜动,陈之涛大喊:“这是上国际影展的镜头!”大家虽然念念不舍,但我们的目标必须尽快到达,接着驱车九十里到莲花山脚莲麓公社。临近时先后有两处拉起马莲绳,挡道对歌。正好俩女歌手骑马过来,被俩男牵绳拦住,对歌时,我们各就各位忙着拍照、录音。黄是搞音乐的,连说:“难得难得!”下午三点抵,俨然一个物资交流会,一片叫喊,转了一圈,十分简陋,没有几样商品,公私饭食一律单调无味,中国何时回到美食之邦?晚在一个小桥边听歌,对花的“串班长”神态严肃,唱花的“牡丹”们个个嗓音高亢婉转,她们不知疲倦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大吼大叫,似无终止。
回想起莲花山另一边、我一九六五年社教之地白土坡,当时经过反复鼓气,陈灶及、马召莲等女子冲破“不能在村里唱花”的传统观念,在一个夜深人静时突然让“花儿”响起来,令全村人震惊。后来,又多次组织开会时对歌,高潮是白土坡到临村秋峪元旦联欢,进村路口双方对唱。往事历历在目,那时没有机会上莲花山,今天实现久已的愿望。然而,社会主义文明并未如有的人所陶醉的那样已经深入人心,这里实乃千百年来一代代群众的自娱自乐,就是这样,又往往有《刘三姐》中“莫老爷”式形形色色的“大人”出来加以限制甚至扼杀(文革后竟还有“县太爷”发“告示”明令“禁歌”,声称“漫花儿”破坏生产、败坏风气等罪达十条之多),好像唱山歌就要亡国,“吃二遍苦”!我眼前所见,仍然还是传统的复兴,且远未达到传统的盛况(据说天气好时达几万人)。让人感动的是,为了这一点自我娱乐,四面八方人头如潮,有的人为此要走几十里甚而上百里路,那些“好家”、“唱把式”,只为一年一度重逢,吼一嗓子,过一把瘾。(花儿会结束时,歌手们泪眼相对,约好明年见。“心里抖得慌,哭得像牛吼,心上痛得咋放下哩。”)
晚,十二点了,公社招待所外,于寂静中不时传来如歌如泣的花儿对唱,要知道明天他们才正式上山摆开阵势呢,精神之好难以想象。莲花山浪山,最大的意义应该是汉族同样有类于少数民族的精神节日。
次日早,每人带两个饼子乘车上山,二十多里山路,沿途见流水、小电站,到达火烧洼,有处山头平台,听一社员说这儿离白土坡仅五里地,一晃十六年,社教过的白土坡如今怎样了?遇白土坡刚尕山的中年妇女,说:“现在‘包产到户’才稳扎了!”“前几天,一些人把村前后的林子一卦砍了,公安局正在处理。”一路攀谈,一个小时后到了“堂房台”,才是真正的莲花山脚,再走一个多小时方达山顶,要经过头天门、二天门、娘娘庙等等。不知从哪里冒出个道士,拦住农民要香火钱,同时有许多人虔诚地磕头,原来这里是有一个庙的,文革时夷为平地。此刻搭了几个帐篷,卖羊杂碎、面馍,而且摊主都来自白土坡,让我惊喜的是,见到那个敢于毫不遮掩地追求心中所爱的马召莲,然而今天看见的她,衰如中妇,满是皱纹,现状如此平淡,那当年忘情地将信物
放到她单相思的男人(公社干部)枕头下、她满腔热情地投入一•社教中的活动、整团会时与小伙子无所顾忌地打打闹闹、在那个深夜同陈灶及一起勇敢地让“花儿”脱口而出,令山民有了一个不眠之夜,那么她究竟还会回忆什么?寄希望于什么?过去的年月并没有改善她的境遇,她说:“我再也没有唱过了,到这里就是卖羊杂碎。”眼前的她精神还有什么“闪光”呢?是她一眼认出我,喊“爸爸(当地人称呼叔叔),陈组长(社员对外来干部的统称)爸爸!”还有当时几位青年团员,围上来热情又不免胆怯,我一时真不知说什么好。有个叫小马的小伙说:“你当时常常抱我哩,还说:‘瞧这匹小马’!”要走时,马召莲要我们一行每人吃了一碗羊杂碎。此行不虚,见到白土坡年轻的一代,了结多年一个宿愿。
然而,我们还是没有走到山顶,因为来来去去的“好家”说,“攀到顶也就是现在这样了”,原因是莲花山花儿会刚刚苏醒,来者远没有想象的多,对花的歌手,大多就地在山脚和附近田野通宵达旦地唱,似乎有种迫不及之感,唯恐失去机会。我想,这正是那些“莫老爷”造成的恶果。
我们一行第三天下午,雨中到离县城五十里的五户公社,石书记沏了茶,说:“群众包产后讲:过去怕客不怕贼;
如今怕贼不怕客。”进来三个青年,七六年在此插队,自费来莲花山,他们对农村和“花儿”的感情,工厂和家人都不理解。他们虽“哥们哥们”叫,都一派正气,说不想只为赚钱糊口;又找不到好的出路。讲起“花儿”个个来了精神,“回兰州了,忘不了‘花儿’,专门请假回来看看。”
满山油菜,雨中添几分迷离朦胧,显得特别厚重,陈之涛还在摄影。我与一位“唱家”聊,他叫马得胜,卅岁,来自鸣麓公社尕路大队,瘦小黝黑,两眼布满血丝,已经四天三夜不歇气地唱,真是奇人。听说来了省上的人(就是我们),特意在此等待,唱时仍然轻松自如,吐字清晰,尤其内容翻新:“唱哥哥好,这样的人才哪里来?”“我送哥哥火车站,火车站上买通票,今年去了明年来,明年不来再不来。”“白飞机飞得高了,北风里空中响了,胡耀邦上台了,人民者心上到了。”
晚,雨中走来三“唱家”,朱淑秀,四个孩子的母亲,是“串把子”。用莲花山特有的直嗓编唱:“今年包工包产了,屋里粮食放满了,信用社有存款了,从前的愁肠乐展了。”刺梅花和王琴英,她们都三十多岁。朱淑秀七七年唱花,被一位县上的“莫老爷”点名,扣了口粮。朱说:“逼我写检查,我让男人写,下狠心再不浪山了;没想政策变了,今年从公社唱到县又唱到州!”“刀刀切了白菜了,去年土地包给了,群众做活有心劲了,浪开山是高兴了。”“红心里,四股叉,包产到户好处大,群众想吃啥是啥,辣子面、肉疙瘩。”在暗处休息的马得胜按捺不住,大模大样走拢唱了一伙,无奈三女不买账,扯开嗓门压倒地唱得更响了。到十二点结束,我们给每位歌手送一包水果糖。
? 回县路上,脑子里全是“啊,叶俩儿,叶俩儿......"
【附言】花儿——甘肃青海相邻地区的最为流行的民间歌曲,同时也是多民族的一项群体文化社会活动,一九六五年我在临潭社教的羊沙公社白土坡,就靠近花儿活动的主场地莲花山。可惜,那时我没有机会去,实际上群众恐惧被当“四旧”,也没有人敢到那里唱。但我恰恰以宣传“社教”为名,在白土坡大队发动年轻人大唱以四清和阶级斗争为内容的花儿,由于传统观念认为花儿系言情,不宜在村里发声,所以开始时,姑娘们颇有顾忌,了解到这些女子在婚姻上都有苦水无处倾诉,当时就抓住花儿为突破口,果然一个晚上,在我们工作队的极力鼓励下,她们终于脱口而出,在一面坡住的白土坡的人家,忽然都推开了窗,渐渐可以听到轻言细语的议论,后来越来越多的山村农民说话声越来越大,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平常之夜。那时花儿越唱越响,无所顾忌的样子,她们从对真正婚恋的渴求唱到社教运动带来的变化。第二天,我以为会被村民责备,意想不到的是,她们冲破约束的举动受到普遍的赞扬,一个逢会必唱花儿的新风气出现了。社教工作团为此要我写了开展花儿活动配合社教的材料。
从此,“花儿”也是我,一个南方人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