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中都可能沉淀着关于往事和某种情感记忆的旋律,那是一些只有你自己才能感悟的独特的精神空间。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一首歌引出千差万别的感受。每一次听到这首优美、纠缠于心、让人伤感又沉醉其间的歌曲,我总会将几十年的时空揉在一起,仿佛置身在黄昏的雾霭中,心情朦朦胧胧起来。
那一年,应该是1960年,我意外地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离开的前一天,我和朝夕相处的双胞胎弟弟仁江,到了武昌长江大桥边,看着奔流不息的江水,我们似乎有点淡淡的忧伤,很长时间沉默着。那天回家后,一个吹笛子、一个拉二胡,反复合奏的就是这首《魂断蓝桥》主题曲。离开熟悉而有着许多难忘记忆的江城,的确依依不舍。幸运的是终于可以和她同行,这应该是我们两人共同的期待。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人喜出望外。
本来,艺术院校是提前录取,当大家紧张地作高考最后的冲刺、接着又焦虑地等待决定命运的通知时,自己早已得到了考上中戏的确切消息。可是,我并没有特别的高兴,因为同学们谁都不轻松。在高考结束后,有一个多月的“真空”,今天的高中毕业生绝对不会想到那个年代的同龄人要干什么?1960年高考后待录取的日子,我们选择的是勤工俭学式的劳动。我们班大多数人一起到了风景秀丽的武汉东湖风景区,每天像园林工人一样,整理草坪。晚上,在男女同学住的长天楼下,沐浴着落日的余辉,我们散坐在湖畔。她自然就在其中,我和她每天都有比过去更加亲密的接触,那时,她还无法判断自己的去向,对我将要远行,流露出从此将天各一方的惆怅,我们突然觉得相处的时间愈来愈少,都想到了在劳动结束回家后要尽量往来。我们看着渐渐隐没在夜幕的湖面,微风轻轻推着涟漪,岸边不时传出水声。同学们一阵阵谈笑风生后归于沉寂,陷入对未来捉摸不定的思绪中。不知是谁,也许是我们所有的人,心灵感应地哼起了“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不一会像波浪似的,《友谊天长地久》这条船启动了,我们荡起激情的双桨,人人忘情地任心儿飞翔。华侨同学完全陶醉在他自己的手风琴的抒情旋律中。在那个特殊的气氛里,只有这首歌足以表达我们一代人堪称“万岁”的友情。我、她、他们,每个人都感动了,我相信大家的眼里都噙着泪水。
劳动归来,我和她都备加珍惜离别前的时间。通常男女同学不在互相的家里出现,而此刻,我们大大方方地改变了这样的局面。每次告别时,一个一直送另一个到对方家,接着不知不觉地又被对方送回来,我们笑了,这样一晚上谁都进不了门。那些日子里,同学们难分难舍,于是又有另一次劳动——地点在首义门外的一个农科所农场。尽管每天要到地里干活,大家谈笑风生、歌声不断,使原本难以忍受的等待变得轻松愉快。午饭后,我和她不约而同地会去我们发现的一个幽静的池塘边,好像有许多话,有时却同时沉默。就是这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集体活动,令人紧张的时刻终于被等到了,她如愿以偿,考上中国医科大学,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去北京!
中学时代男女同学之间纯真的友谊,像初春温暖的阳光,给刚刚进入青春期的青少年以健康向上的自信和力量。我和她应该说在诚挚温馨的友谊中,还有比一般同学更多的依恋和牵挂,这种只有我和她才能用心体验的感情,渗透在无法言说的微妙的心境中,可能永远没有倾诉的机会。事实上,我们后来并没有发展这种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然而,即使“劳燕双飞”,不仍是“地久天长”吗?
文革开始,我和她失去联系,这是一个久久未释的心结。多年后,我把希望寄托于母校武汉文华中学(我那时是武汉市33中)。果然,从通信录中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信息,而且,我终于又看到了她亲笔书信。距1966年最后一次见面,二十多年后我们在兰州才第二次握手。她在我家住了两天,我爱人还有一帮朋友都叫她姐姐。大家陪着逛公园、吃饭;那时,跳舞还是时尚,我们也时髦了一把。我和她第一次随着动人的舞曲,踏着显得生硬的步子,因为,我和她一样都很少到这样的场合。我问她还记得高中时跳集体舞吗?那个年代,集体舞真正体现了友谊的精神。每当我或是她在交换舞伴相遇时,是那么开心,那是一种只有那个年龄才能感到的甜蜜。正是这一次重逢,我发现《友谊地久天长》是所有舞曲中最动听、最让人感受到往昔美好时光的舞曲。她后来写信,由衷地祝福我有一个幸福温暖的家;我和她是在互道珍重的平静的心情中分别的,我想我们再一次体会了纯洁的友谊是不会消失的真理。
许多年过去了。1999年我参加一个法制报研讨会,在会议结束的餐席上,大家虽然谈笑风生,言辞间则不免流露依依不舍之情。我所在的一桌,一位女总编突然建议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话音未落有人已脱口而出。我们十个人纷纷举起酒杯,顿时忘情地放声歌颂友谊;可我当时竟然声音哽咽无法成调,幸好没有人注意到这样的反常,使自己得以控制就要夺眶的泪水。曲终人散,像所有会议到了最后分手时的那样,相互要一次次地道声“再见”,但我知道同样的相聚永远不可能重复,一个人一生不知会经历多少次类似的场面,你曾激动、伤感、兴奋,事后留下的只能是回忆,后来
,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淡化。只有那些让你刻骨铭心或留下某种特殊记忆的东西才会反复出现,成为你终生的精神财富。
上世纪六十年代,对于共和国来说,是多事之秋,那时出现的所有问题,至今还是史学界潜心研究的对象,有的现象及深藏的社会密码也许并不是当代能够破译的。至于具体生活其间的年轻人,则完全可以是浪漫和充满想象的一代人,他们既然无法预料后来发生的一切,陶醉和赞美自己青春飞扬的日子就很自然了。如今,那代人都近八旬高龄,他们按照个人难忘的足迹让回忆自由延伸,而无视生命印记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其实这正是记忆的特性。因此,我们会在怀旧的同时,仍然以各自沉淀的丰富的感情,认为曾经有过那么多的美好与烂漫,念念不忘那青年初期获得的友谊和朦胧的恋情。《友谊地久天长》这首世界名曲,包容和凝固了青春期的萌动与舒展,使得心理依旧年轻的那一代人,继续寻找着往日的朋友和无尽的情怀,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