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当时法制导报与青海法制报开展易地采访,那天其他人都去青海湖,我放弃游览的机会,抓紧时间在西宁市区寻找可写的目标。我以为在一个自己陌生的环境,往往能发现新鲜的东西,过去批判所谓“处处有生活”的“谬论”,其主张实际并无不妥。
在人来人往的城市,通常人们在流动着走各自的路,根本不注意别人,对那些静悄悄地散落街头墙根的不知在做着什么的人自然更不在其视野中。而记者应该是个例外,他对寻常生活抱定探索和深入的心理,深信只要有“人”就有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关键是想不想了解。我常常忆及1982年陪刘兰芳去丝绸之路演出途中的一次散步,看着远处黄得耀眼的戈壁滩,评书艺术家感叹地说:如果那里只有两三个人,会怎么生活?会想什么?我也颇有感触,只是忘记那时说了什么,但我后来一直想这样一个问题:一切人都在生命流程中渐行,直到灵魂意志肉体消失。史书记载的都是影响历史进程的大人物和特殊人物,五千年文明进程,连接起来似乎不过是一堆帝王将相和英雄豪杰的名字;而如同沙粒似的芸芸众生,则一代复一代地被时间的旋风吹得无影无踪。也是那次同刘兰芳一行在安西(今之瓜州)桥湾吊古时,无意间发现一具干尸,提起来估计只有十多斤重,“他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那“人”呈现恐怖的表情,永久地将“恐怖”定格在脸上!我们决定带“他”寻找归宿,最后交给了敦煌博物馆。史书上一句话、一行字:“饿殍遍野”、“战死无数”、“屠城三日”之类,也许“他”就死在其中吧。致于绝大多数的人结束悄无声息的生命流程后,连如此“被记载”的“幸运”也没有,因为历史根本无须记得他们,任何入木三分的眼球,绝对看不到我们各人的先辈想了什么做了什么!
仿佛要填补这“不足”,乡土中国到处有芸芸众生为自己大喊大叫,结果就是出现数不胜数的家谱或族谱、宗谱企图记载的民间史。1992年,当我终于第一次亲临祖籍老家——温州一个叫十三亩的乡村,从第一次见面的堂哥之手接过《陈氏宗谱》,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与所有陌生的家族成员的亲近感。文革时期当“四旧”消灭的“旧文化”,不仅被“苍生中的有心人”完好保存下来且不断“发扬光大”;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是,上面按辈分清楚地记载着父母和我们兄弟各家所有人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工作单位。这些显然是父亲过去提供的材料,此刻才知道那一切都必定融入家族的“历史”。
我以为家谱最大的一个特点是:各就各位、人人平等!不论你走到哪个“天涯海角”?不论你衣锦还乡还是穷愁潦倒、声名显赫抑或默默无闻,更不论你高寿几何还是不幸夭折......只要来过这人世,你就在家族序列中占有一席之地。于是,我看到:“十四世”之陈丙锡,生于1431年,明宣德进士授兴化经历后仕安丘县,荣归寿越百岁,建坊额曰:百岁恩荣。又看到我的同辈第二十九世之陈仁栈,生于1919年卒于1920年,存世仅两年,值得一提的是他仍有“婚娶”:冥配魏氏(活了一岁)。我看到:现在杭州的一位堂兄,乃地级干部。他女儿系留美博士,定居美国,这记载无疑是家谱中最辉煌的文字。那么,其他诸多默默无闻的、不被社会注意的家族成员又怎样呢?也许应该放开视野,我遇到一位中年人,应该是我的晚辈,他离土不离乡,每天来回十多里在钱库镇一家私人的塑料制品厂上班,一月工资几百元,与众多当地经商者比,他的收入微不足道却仍然感到满足,说:“当老板要有当老板的本事,自己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一年,正是社会充满浮躁情绪、人们到处寻找发财机会的年代,我不相信此地再无平常态,特地到家乡的小学采访,座谈会上认识了一对年轻教师夫妇,他们显得腼腆、互相补充地说:“如果都忙着挣大钱,孩子们怎么办?不管哪个时候,总得有人当老师,我们工资是低,还是能过得去!”这些人所作所为,似乎是平面的家谱、族谱文字背后立体的投影。
芸芸众生的常态,永远缺少靓丽色彩,通常不为人们包括他们自己的注意。我曾在甘肃——一个地处偏僻的小县生活了八年,有机会多次同一位修鞋的温州老乡聊天。他无论何时都是静悄悄地、低着头干活,就是与你对话亦埋头苦干。当地人尽管普遍收入不高,却没有人“下海”与他“抢饭碗
”,修鞋成了老乡的一个“垄断”。鞋匠也姓陈,他说农村地少人多,不得不出来,温州人最大愿望是盖房,尤其有两个儿子要准备结婚,这两件事都要一大笔钱。靠修鞋居然想办如此这般大事,听了好像天方夜谭。可是,几年后,修鞋摊旁多了一对年轻人,老鞋匠笑着介绍:儿子结婚后带媳妇来帮忙,现在“房子盖了,还要盖一间(一间门面的三层楼),家里还有一个儿子呢!”又一二年,我的老乡竟然开了“专做沙发皮鞋”兼顾修鞋的门市部,同时二儿子也来了。老乡虽然并不与我同登一个家谱,然而可以说就是家谱中芸芸众生的一位“离土离乡”、四处谋生并在家乡之外获得生存发展的代表,是无数悄无声息
的生命历程的一个缩影。于是,无数不为人知的小人物的欲望、行为事实上已经显示着历史潮流渐行的趋势。
我想起年轻时,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探知中的伤感,走在外出的旅途上,每每于万家灯火时
,对着一个个闪烁光彩的窗口,走着走着甚至眼眶湿润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窗口里面都会有自己的故事、每一道门背后都会有戏剧发生,我知道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涌动七情六欲、每一个家庭都面临一次次生活的抉择;同时一切又都同时在悄然地、无声地消失,历史就这样在人类无穷尽的选择和生存悄然消失中不间断地远去。我的这种思考中不期而至的伤感,最早来自于高中时代。那是看了一部苏联电影后,其实影片并无这类情绪暗示,可自己因为片中夜幕无声的城市窗口和窗口后面发生的故事,奇怪地滋生出对着窗口凝视时的思索与激动之情。如今,我从那个年代起步已经走过不算短的人生旅程,经历了建国以来几乎所有大的政治运动,现在想来“窗口情结”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们的时代拥有繁星耀眼似的思考空间,如果芸芸众生的每一个人都真正具有思考和把握现实真谛的可能,那么每扇“窗口”都应该多多少少为历史写一点有意义的内容。
1988年,我就一起集体抢房的社会事件写了长篇调查,开宗的一段是这样写的:“尽管现在的单元楼,左邻右舍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各家各户的人们对社会问题则保持着共同的异样的敏感,诸如菜篮子、房子、票子......通常随便什么人一经攀谈,就会是滔滔不绝的话题。许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们的生存空间是不是太小了?一些原来陌生的人,忽地就可以卷进人际间的骚动之中,人声喧闹、欲念、愿望、需要、渴求、激愤、呼吁,似乎一眼就能看穿的问题,却呈现扑朔迷离的色彩,需要我们了解和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我的这类感想和对人群的认识,一次次被现实的潮流验证,史册过滤殆尽的芸芸众生,顽强地生生不息,以各自的七情六欲、思索和选择,自觉不自觉地构成历史长河的潜流,看似散漫却千姿百态的欲望和千变万化的实现欲望的手段,必定不动声色地如百川汇流在某一个时候向大体一致的方向涌动,历史也随之改变定位和方向。
以人为本,重视芸芸众生的生命流程,历史就这样在其中悄然行进......